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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蘭蕙雖可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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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小叫化相依為命過了幾日,小蛇覺得這是它這一輩子裏過得最快活的幾日。竹林覆雪,他們在幾楹瓦屋前展席坐地,像幼鳥般伸出嗷嗷待哺的嘴巴,等人往裏頭丟小平錢或饅頭渣。天素凈如紙,鵠雁像幾點墨跡,在其上悠悠流去。小叫化與它縮在房櫳下,將雲朵想作生煎饅頭,將日頭比作熟透的雞子黃,他倆喝著西北風,對著天空流涎。

小叫化抱著小蛇走街串巷。他們走過燈彩如虹的秦淮河,走過賣幹子絲的茶鋪,月牙兒在後湖裏蕩舟,野草在朱雀橋邊慵舒。他們和會爬竿鬥象的吐蕃人混在一起,避開提淬筒的逸夫地棍。小叫化尋來了蘆葉,卷著做了一支簡陋的笛,他一面嗚嗚地吹著葉子,小蛇一面跳著夷樂舞。他們將討來的錢掰成兩半兒花,將煮得發紫的蕨菜葉撕成兩半兒吃。

閑下來的時候,他們便上雨花臺晃蕩。白霧霭霭,寒氣如絮,山像舟船的桅桿,在一片雪白裏浮沈。小叫化抱著小蛇,與它說起自己的往事。於是小蛇得知他是自海岱而來的荒民,那兒發了秋澇,斷了糧。他爹被野狼吃掉,他娘得了水腫病,手腳鼓得像馬球。小叫化說起這些話來時,眼淚像珠子一樣一粒粒落下來。他哭了一會兒,卻又不敢哭了。他吃不到鹽巴,怕身體裏所剩無幾的鹽會隨著淚水跑了。小叫化最後對小蛇道:“我要成為一個富人。”

小蛇懵懂地問他:“富人是甚麽?”

叫化子與它說:“就是每頓能吃上十個白面饅頭的人。”

小蛇聽了這話,很是向往。成了富人,小叫化便能用白面饅頭賄賂郎中,讓他醫好自己的娘親。於是它便更賣力地跳舞,欲攢得幾個子兒給小叫化做富人。可日子一天天過去,銅板沒掙得幾個,他們的肚皮卻愈來愈空。

密雪繽紛,朔風呼嘯。一人一蛇在橋洞裏睡下。小叫化疲憊地用葛衣將小蛇裹好,從包袱裏取出撿來的雞毛,一枚枚鋪在地上。他正要躺下,卻聽得外頭有些梆子聲。

小叫化爬出橋洞,卻見一夥雲帶信衣的修士打著梆板,口裏叫道:“收妖骨啦!”

暗沈沈的雪霧裏,人影像螞蟻一般出現。火房裏走出一群敝衣蓬跣的叫化子,幾個手托飯缽的游僧。他們手裏提著一只只幹硬的妖屍,向那兩位修士蜂擁而去。

修士們收了妖屍,將其裝入袋裏,點了碎銀,往來人手裏放去。那碎銀閃閃發亮,像星辰般灼到了小乞兒的眼,他也擠過去,囁嚅著發問:

“這……這是甚麽生意?”

有一著輕塵凈衣的修士道:“文家欲奪天地造化,應三才之運,煉得還丹,成就神跡。如今需妖屍兩萬,以作藥金。你手上若有妖屍,便可交予我們換錢。小的可換半兩銀,大的可有三兩銀。”

小乞兒的心口忽而像藏了一只鳥兒,左沖右突。他顫聲道:“真……真有這麽多銀子麽?”

修士們晃了晃手裏的順袋。他聽見了碎銀碰撞的聲音,清清泠泠,像秦淮河的水聲,像天頂的仙樂。

小叫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橋洞裏,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,像捧起了半兩銀子。他望著粼粼的潔白水光,想起了娘親頭上蓬亂的白發。有了半兩銀子,他能治好娘親的病,也能暫且治好他身上的窮病。

他盯著小蛇看了很久,小蛇幸福地蜷在葛衣裏呼呼大睡。它殘破不堪,可它的美夢卻是完滿的。

寒風裹著烏雲奔來,河面上像覆了烏紗,一片漆黑。小叫化的眼黯了下去,像有火光在其中熄滅。他捧起用葛衣包裹的小蛇,走出橋洞,走上泥岸,走到了修士們的面前。

“給我半兩銀子罷。”

小叫化說。

——

澗水分田,墟裏生煙,紫金山下人影稀零。

近些日子,貨郎、腳夫只願白日裏行路。有傳聞道此處既有匪賊剪徑,亦有精怪食人。

只是許多人不知,那剪徑匪賊與食人精怪竟指的是同一位。枯花敗草裏,有一條遍體鱗傷的小蛇在喘著氣兒,用一只金眸疲乏地盯著徑道,盼著有人前來。

小蛇被兩位文家的修士捉去,與妖屍一塊兒澆薄酒,置入土磚丹爐中。它被燒得哇哇直叫,身上鱗片掉盡,拼盡全力鉆出爐室。這時它才發現它被小叫化拿去賣了換銀子。

它心裏既高興,又難過。高興的是那小叫化有了銀子去醫他娘親的水腫病,難過的是自己在小叫化眼裏抵不過半兩銀子。小蛇不服氣地想,它眼似黃金,鱗如紅玉,哪樣不比銀子好看?可如今這兩樣物事它皆幾乎失盡,它就像一塊惹人發笑的木炭,只得藏身於道旁。後來難過壓倒了高興,小蛇抽噎起來,它發覺連凡人都瞧不起自己了,它沒人要了。

當道旁行來一個挑擔貨郎時,它急不可耐地從衰草裏躥了出去,攔在那貨郎跟前,大叫道:

“搶劫!”

貨郎低頭望去,驚奇地睜大了眼,一條醜陋的小蛇竟在口吐人言。他蹙起眉,道:“你要搶甚麽?”

小蛇惡聲道:“我要吃人!我要劫你的肉,劫你的財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它便被那貨郎一扁擔打了出去,像一塊泥巴般濺回草叢裏。貨郎朝它落下之處啐了一口,罵道:

“晦氣玩意兒。”

貨郎挑起擔走了,一面走,口裏還一面咕咕噥噥:“近來精怪甚多,應去買張鎮邪符隨身攜著……”

小蛇被扁擔抽了一記,連尾巴也擡不起來了。它身子重得像一塊鐵,腦袋卻輕飄飄如一抹柳絮,像有一團蜜蜂在它頭頂嗡嗡旋飛。待那惱人的嗡嗡聲平息,它又艱難地爬到路上去。在這一日裏,它被牛車的木輪攆過,被馬蹄踏踐過,一只猗犬奔來,險些將它咬成兩半。每一回它都堅持不懈地大喊“打劫”,可沒劫到一個子兒,卻劫來了一身傷。最好的一次,它劫到了一塊腐肉。它視若珍寶地一口口嚼完,又因腹痛吐了出來。小蛇趴著不動時,覺得自己也似一塊腐肉,即將死去。

日光像燃燒的火,點亮了天邊。小蛇卻覺得它的生命之火將熄。它趴在雪地裏,小心地含著雪,用融化的雪水充饑。它餓得頭昏眼花,只覺天地離它愈來愈遠。

不知過了許久,晚風悠長,殘陽明滅。小蛇忽而聽到了一陣布履踏雪的聲音,窸窸窣窣,自長徑一頭傳來。它拼盡最後一點氣力,動起了傷痕累累的肚皮,挪到石徑上,用細弱蚊蚋的聲音道:

“打……打劫……”

那腳步聲在它面前停歇了。小蛇努力擡眼,卻見一對玄色雲履停駐在它眼前。這是方士愛穿的鞋履,它曾被方士們剝去了皮,剜去了眼,燒去了鱗。它登時惶惶不安,渾身緊張地蜷成一團。

“你要劫甚麽?”

來人開口了,那似是一個少年。聲音清亮卻疏冷,似滴露入池,玲瓏動人。

小蛇氣喘籲籲地作出兇惡模樣,道:

“我要吃人!我要……劫你的肉來吃。”

“我憑甚麽要被你打劫?”來人冰冷地道。

這問題猶如晴空霹靂,劈得小蛇頭腦昏沌,惶惶不安。它從未想過這個問題,因為其餘人在它說罷上一句之後便會伸腳狠狠將它踹走。

小蛇努力轉著金星四冒的腦袋,可憐巴巴地道:“因為我身上沒有能供你拿去的東西了……以前我能拿鱗片、牙齒和血同你換,現在我一無所有……我聽人說,打劫就是不給錢就能吃到東西。你要是不想被我吃也成……我只想要一點饅頭屑,或蛐蛐肉。”

來人又冷淡地道:“我身上沒有饅頭屑,也沒有蛐蛐肉。”

小蛇聞言,難過地耷拉下腦袋。它緩慢地挪動著肚皮,想爬回草叢裏。“你這窮酸鬼,走罷,走罷。我去劫下一個人啦。”

“不成。”那雙雲履忽而前邁一步,攔在它身前。“金陵近來有傳言,說紫金山下有精怪剪徑,城中人心惶惶,你不可再做此勾當。”

聽了這話,小蛇呆怔在原處,多日來的委屈如潮水卷著怒火湧上心頭。它用僅剩的金眸望著自己,通體焦黑,無一鱗片,如同炭渣。口中長牙已去,嘴巴癟下,正灌著颼颼寒風。它忿怒地大叫:

“那你要我如何活下去!”

小蛇扭過身子,怒火仿佛要燒穿胸膛。此時的它寧願這怒火燎盡這天地,將這充塞著冷漠凡人的世間焚燒。

“我甚麽都給你們凡人了!皮、鱗、牙齒、眼睛和血,我都給你們了!”它一面說,淚花一面奔湧而出,“但只有這條命我還不舍得給,除卻這條命,我已一貧如洗啦!”

它嚎啕大哭,像一個孩童般傾瀉著自己的悲傷。

忽然間,口齒間傳來溫熱的鐵銹味。它感到似是有水珠滴落自己口中,黏稠卻香甜,像帶著槐花的清香。

“我將我的血肉分予你,你不可再為禍世間。”

那人說。他抽出劍,劃傷了手指,又蹲下身來,將手指遞到它口中。小蛇怔怔地啜吸著他的血,不知覺間,疼痛像水一般自身上流瀉而去。“我與你一般一無所有,但所幸仍存一身皮肉,可暫果你腹。”

小蛇擡起眼,望見了漫天艷麗的煙霞,似有人在天邊秉燭,燭火燒透了雲彩。那人飛鳧雲履、素袖羽服,清雋的眉眼朦朧在雪霧裏,像一張素麗的山水畫。

“你是誰?”小蛇怔怔地問。它第一次受人饋贈,而非遭人橫奪。

“我是文昌宮第四星神君。”

那人說,眼眸如一片漆黑深湖,寧靜無瀾。

“是最後一個被你劫掠的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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